今天是锦瑶去往研究所的第三天了。
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也没有任何话语能够传进研究所。
小队里的氛围越来越古怪，换作平时，安朝和顾嘉年早就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地将不好的苗头压下去了，但是这几天，他们也有些不在状态。
尤其是这一天小队又一次外出执行清理任务。
安朝下意识地将最艰难的任务分给了锦瑶。
但是话音落下许久之后才有人小声提醒：“锦瑶还没有从研究所回来......”
安朝喉结一紧，居然在锦瑶离开的第三天才真正意识到她的离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会有人无条件地保护他的后背，不会有人可靠到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将最艰难的任务交给她，不会有人在他精疲力尽的时候默默撑起他的身体......
这一刻，安朝才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他的心越来越沉，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完成了今天的清理任务。
但是一回到小队住所，他就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将脑袋在冰冷的自来水下冲了许久。
直到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他才直起身。
安朝在房间里枯坐了一天，自己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傍晚才下楼。
也就是在楼梯上，他听到了一楼客厅里队员们的交谈声。
“原来安副队是锦瑶认出来的？”
“是啊，当时我们在一个商场过夜，有个能够控制金属的丧尸袭击，我们本来都逃走了，但是锦瑶忽然看到被丧尸袭击的人群里，有个人很像她们的哥哥......”
安朝听着，神情恍惚，思绪有些飘远了。
那时他的异能等级还不高，丧尸杀死了他的同伴，他自己也要被杀掉了。
安朝已经绝望了，末世几个月，父母离世，妹妹失散，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开，他也要挺不过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矫健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
那是锦瑶。
末世后缺乏干净用水，可是蓬头垢面、狼狈至极的安朝还是被锦瑶认了出来。
控制金属的高阶丧尸非常棘手，锦瑶陷入了一场苦战，为了保护安朝，锦瑶甚至用身体做盾牌为安朝挡住了一场细细密密的金属针。
针......
宛如被一道闪电击中了身体，安朝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终于想起了一直以来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了。
为自己挡下万针后，锦瑶就十分害怕能够刺入的冰冷金属，尤其是针头。
那会让她再一次回忆起万针穿体的痛苦。
可是......可是就在之前，他却逼着锦瑶去抽血，之后更是逼迫锦瑶去了不知道要抽多少次血的研究所......
安朝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僵硬地立在楼梯上。
他明明发誓，要将锦瑶与安雨晴都当成一样的，他以后有两个妹妹......
队员们还在闲聊。
一个队员说：“完全看不出来啊，安副队对锦瑶一直挺苛刻的，对安安倒是非常宠爱，不过也是，锦瑶只是安安的第二人格而已，又不是个真人。”
不，不是这样这样的！
安朝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他忍不住向着楼下大喊：“不是这样的！”
队员们惊诧不已。
安朝却无暇顾及他们了，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祁高寒站在别墅前，看到回来的一行人时，金丝眼镜的镜片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莫名的光。
顾嘉年上前询问祁高寒来意。
身上还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微笑着说：“我们在安小姐的血液中提取到了一种特殊的物质，这种物质的作用尚且未知，我们需要安小姐配合我们进行实验。”
顾嘉年面沉如水：“这不可能。”
在他身后，安朝将面色惨白的安雨晴护在臂弯里，向来温和疏离的面容也显出了几分攻击性。
见状，祁高寒笑着摇摇头：“诸位，我没必要骗你们。安小姐血液中的未知物质可能会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不想说得太明白，但为了让你们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我只能说，它可能对全人类都有益处。希望你们能从大局考虑。”
这样一顶冠冕堂皇的帽子扣下来，曙光小队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控制不住了。
就算他们离开光明基地，祁高寒今日这番话也会流传出去，到时候曙光小队不仅有唐僧肉一般的安雨晴，还会被扣泼上不顾全人类的脏水......
到时候，不会有基地愿意接纳他们，反而会将他们当作目标，想要抓住安雨晴。
那样，曙光小队只能踏上永无止境的逃亡。
就算安朝和顾嘉年愿意，其他的队员也不愿意。
当下就有人低声劝安雨晴：“安安，只是配合实验而已，抽抽血，拔几根头发，不会有事的。”
“说不定安安血液里的物质可能治愈丧尸病毒，或者令普通人也获得异能，到时候安安就是救世主了。”
“安安，你害怕实验的话，其实可以让锦瑶来......”
最后一句话点醒了安雨晴，她小声啜泣起来：“哥哥，嘉年，不去实验室的话，我们会被赶出去的吧......我愿意去配合实验，可是我没有异能，怎么办啊？”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之后，安雨朝和顾嘉年同时看向了安雨晴。
准确来说，是看向了锦瑶。
安雨朝说：“锦瑶，这是为了全人类，如果能够结束末世，你也可以生活在和平年代里。”
顾嘉年说：“锦瑶，你一直是个坚强勇敢的人，只是一些实验而已，不会比断胳膊更可怕。”
安雨晴面对这样的目光，都有些害怕。
遑论心灵房间里的锦瑶，她更是感受到了整个人都被撕开一样的痛苦，痛到她想要抓破自己的皮肤与血肉。
这就是她的好哥哥，她的好爱人！
感受到心灵房间里传来的震颤，安雨晴眼眸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面上却簌簌落泪，虚弱地不住摇头：“锦瑶不愿意出来。”
祁高寒还在远处等着。
顾嘉年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抬起了手。
看到这一幕，锦瑶嘴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
她知道，顾嘉年决定罔顾她的意愿了。
如果身体失去意识，锦瑶与安雨晴都会回到心灵房间，谁会睁开眼，就要看运气了。
如果安雨晴一直运气不好，顾嘉年就会一直重复。
果不其然，顾嘉年打晕了安雨晴。
片刻之后，眼神悲凄死寂的锦瑶睁开了眼睛。
她的运气，果然一直很差。
锦瑶被安朝与顾嘉年夹在中间，几乎是被胁迫着带到了祁高寒身边。
安朝说：“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们在家里等你。”
顾嘉年握着她的手，第一次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我爱你，原谅我。”
锦瑶宛如已经死去了一般。
她没有任何回应。
安朝与顾嘉年皱眉看着研究所的车远去。
再一次进入无菌实验室，依旧是祁高寒，他拿着造型奇特的针筒，走到了被束缚在实验床上的锦瑶身边。
他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看得锦瑶几乎要落泪。
锦瑶浑身哆嗦，肌肉紧绷得将要痉挛，但是无论怎么样，也无法阻止冰冷恐怖的针头进入血管。
她仰头发出一声尖叫。
为什么？
为什么她都要人格毁灭了，最后一天还要经受这样的折磨？
如果这个世界都对她抱有恶意，为什么还要令她出现？
针筒抽离血液，锦瑶的灵魂都像是被抽走了一样。
最后，她终于失去了意识。


次日，曙光小队需要外出清理基地东南方向的丧尸。
出发前，安雨晴站在镜子前，脸上早已没了平时的清纯可爱，反而眉头高挑，嘴角下撇，眼神得意又傲慢。
“锦瑶，有时候我都可怜你，被你救过的队员喜欢我，被你认出来的哥哥喜欢我，就连你男朋友也喜欢我。”
“没有人喜欢你了。如果不是因为你还能杀两个丧尸，都没人会想起来你。”
“说实话，我现在都懒得在你身上花心思，一个小丑而已，你老老实实发挥自己的作用，这样我说不定还会看你老实，让你出来几次，晒晒太阳去去霉味。”
“不然，你就等着一辈子被关在房间里吧。听懂了吗？”
如果有任何一个认识安雨晴的人在场，恐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一向是小天使小太阳的安雨晴，怎么会露出这样阴狠的表情，怎么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可这样的安雨晴，锦瑶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身体交换控制权，两天没有出现的锦瑶睁开眼睛，伸展了一下手指，重新掌控住这具身体。
锦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同样的一张脸，不同人格使用的时候，却像是不同的人。
她没有对安雨晴之前的言语做出回答，没有任何意义。
这一次出来，只是为了道别而已。
明天，一切就可以回到最开始了。
锦瑶下楼，坐到车里。
安朝在开车，顾嘉年在后面坐着，锦瑶坐在副驾驶上，垂眸静心地擦拭着常用的武器。
一路无言，安朝与顾嘉年都没有说话。
锦瑶知道，他们是在惩罚她前两天的不配合。
他们就好像在训狗一样，她听话了，就给她吃骨头，不听话了，就冷暴力无视她，直到她自己服软。
可是她不是狗，她就算只是一个第二人格，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这一次，锦瑶没有再主动开口，也没有试图用行动打动安朝与顾嘉年。
她就只是安静地擦刀，到了目的地之后，对于一如既往分配给自己最难的任务，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以前是没有怨言，现在是不在乎了。
冰刃切过一个个丧尸，干涸的血液落到地上。
到了这个时候，锦瑶才意识到，自己是喜欢这种力量感的。
她喜欢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
清理结束，小队原路返回，车上还是很沉默。
直到快要回到住所，安雨晴又开始蠢蠢欲动的时候，锦瑶才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淡。
“哥，嘉年，再见。”
安朝侧目看向锦瑶，眉心不由皱起。
顾嘉年抬眸，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锦瑶平静冷漠的眼神，他坐直身体，刚要开口，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睛中的神采就变了。
是安雨晴。
她懵懵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看看安雨朝，又顾嘉年，笑着说：“怎么啦，锦瑶还在闹别扭吗？你们还没把她哄好啊？”
顾嘉年的话咽了回去。
安雨朝眉头散开，缓缓将车停下。
“没有，到家了，下车吧。”
只是没想到，别墅前有个不速之客在等着他们。


刚刚冲出去，安朝就见到了不知道在门外听了多久的顾嘉年。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难堪。
“我要把锦瑶带回来。”安朝声音嘶哑，几乎是咬着牙关。
顾嘉年脸色也十分惨淡，因为他也想起来了被自己遗忘的事实。
作为锦瑶的男朋友，他居然也忘记了锦瑶害怕针。
“我也去。”
顾嘉年压住心头的闷痛，一向冷漠稳重的男人，平生头一次生出了后悔与害怕的情绪。
两人都是行动力很强的人，一旦下定决心，立刻就开车赶去研究所。
就像他们之前认定锦瑶亏欠安雨晴，就要她无限偿还一样。
但研究所却没有锦瑶的沉默与顺从。
仅仅是门卫就将两人拦住了。
研究所是基地重地，没有认证不得入内。
安朝勉强保持着风度与体面：“三天前，祁所长带走了我的妹妹，要她配合实验，现在已经三天了，再多实验都配合够了，我要带她回去。”
门卫奇怪地看了一眼安朝：“你这么担心你妹妹，那你三天前别让她来啊。”
安朝顿时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面色红红白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旁的顾嘉年沉着眉眼：“我们需要祁所长给我们一个交代，难道研究所可以随意扣押异能者吗？”
听到“异能者”三个字，门卫才松了口，联系了祁高寒。
安朝与顾嘉年在研究所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祁高寒才姗姗来迟。
面对气势汹汹的两人，祁高寒却显得分外轻松。
他先是看了一眼顾嘉年，眼神看着平常，却莫名有种说不出的轻蔑与古怪。
顾嘉年被这一眼看得心中生起怒意，就好像是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夺走了似的。
“顾队长，安副队，恕我直言，安小姐不能和你们回去，最起码现在不行。”祁高寒直接开门见山，丝毫不在意两人瞬间沉下去的脸。
顾嘉年上前，压迫感极强：“祁所长，我不是来商量的，你没有权利扣押我的队员，更没有权利对一名异能者进行实验。”
祁高寒直视回去：“安小姐配合研究所，是你，安副队和她本人都同意的，需要我提醒你吗？三天前你们是如何让安小姐‘自愿’的？”
那锐利的目光直直刺向顾嘉年，让他回想起了三天前，他是如何打晕了安雨晴，强行让锦瑶出来，又是如何将她亲手送到祁高寒手中的。
是他将她推入了火坑。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事实，研究所不知哪一层，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又绝望痛苦至极的尖叫。
那声音，分明是属于锦瑶的。
顾嘉年与安朝脸色齐齐一变。
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安朝缠住祁高寒与门卫，顾嘉年趁势冲进了研究所的大门。
然而就在顾嘉年进入研究所大门的一瞬间，无形的光膜骤然将他反弹了出去。
顾嘉年脸色一白，胸口剧痛，吐出一口鲜血。
祁高寒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一声轻笑：“顾队长，安副队，不用在这里演什么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的戏码，研究所有整个基地异能者合力构成的屏障，你们闯不进去的。”
说完，他直接回了研究所。
而受伤的顾嘉年与安朝几乎有些绝望地看向刚才传出锦瑶尖叫的楼层，恨不得回到三天前掐死当时的自己。


“您的异能很稀有，并且觉醒的人格能力非常强大，您确定人道主义抽取吗，抽取后您将丧失这个人格的所有情感和感知，只作为灵魂体供国家研究。”
“我确定。”
对方欣喜中还有怜惜，“感谢您对地球末世做出的贡献，七天后，我们会自动收回您的灵魂， 跟家人好好道别吧。”
道别......
锦瑶想起推自己陷入丧尸群的哥哥，反复告诫她安雨晴才是身体的主人的爱人，还有那些在她一出现就失望的战斗伙伴。
没有人希望她存在，又何必道别。
离开了世界异能组织研究所，锦瑶一个瞬移，回到了千公里外的基地。
基地大屏中播放着锦瑶击杀丧尸的卡点视频，锦瑶站在原地看了一会，最后一幕，画面中飒爽的女人转过身来对着镜头甜甜地笑了一下。
然后是烟花和铺满屏幕的生日快乐。
锦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最后那一幕不是她，而是安雨晴。
“明天就是雨晴生日了，你最近出现的太多了，把身体还给雨晴，之后少出现。”
锦瑶转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安朝。
安雨朝没有看她。
良久，她回答：“好，我知道了。”
三年前，末世来临，安雨晴生性柔弱，无法面对残酷的末世，于是她觉醒了异能——第二人格。
锦瑶诞生之后，在一次丧尸潮中救了一个队的人，他们留了下来，与锦瑶一起成立了光明基地。
后来她与顾嘉年在危难中相爱，重逢了亲哥哥安朝，刚诞生那年真的是锦瑶最幸福的日子。
但所有人渐渐发现了锦瑶和安雨晴的区别。
安雨晴柔弱，而锦瑶连手臂断了都一声不吭。
安雨晴善良，而锦瑶却对丧尸群中啼哭的婴儿视而不见。
安雨晴温柔，而锦瑶对人从来冷淡，像个杀丧尸的机器。
所以，无论是末世后重聚的亲生哥哥还是一同闯荡的同伴，都更喜欢安雨晴。
但是锦瑶没想到，他们会喜欢安雨晴喜欢到不想让她锦瑶多出现。
似乎是意识到了锦瑶的沉默，安雨朝的声音温和下来。
“毕竟这三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你在出现，安安上次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日出了。”
锦瑶点点头，转身离开欢闹的场地，那是他们为安雨晴准备的生日宴。
安雨朝说过去三年她出现得很多。
那是因为过去三年他们杀光了基地附近的所有丧尸，是因为安雨晴不愿意出现承担死亡风险。
只有她不愿意的时候，锦瑶才会出现。
只有安雨晴不要的，才能轮得到锦瑶。
可是在安雨朝嘴里，却是锦瑶需要补偿安雨晴。
锦瑶回到自己的房间，疲惫地喝了口水。
顾嘉年走到锦瑶身边，噙着笑，“瑶瑶，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锦瑶看向面容英俊的男人，目光柔和下来，正要开口，又听到顾嘉年说：
“朝哥应该已经和你说了，明天你就别出现了，让雨晴好好过个生日。”
锦瑶眼中的柔和凝固了，她喉咙一时紧缩得说不出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低哑的嗓音问道：“......那我呢？”
顾嘉年没有听出锦瑶语气中的苦涩，他只以为锦瑶是在问一个普通的问题，所以他的口吻也十分平淡。
“我记得安安上一次出现已经是一周前了，这具身体毕竟是她的，瑶瑶。”
锦瑶垂下眼睛。
安雨晴的生日，也是她的啊......
自诞生起，她就身处末世。
她闻到的风是掺杂着血腥味的，吃到的食物不是冒着热气的。
她不是自愿来到这个末世，也不是自愿成为别人的第二人格的。
难道她不想要自己的身体吗？
积年累月的疲惫、茫然、悲伤与难过在这一刻攀上顶峰。
锦瑶眨了眨眼睛，将眼中的泪光忍去。
她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浅：“我知道了。”
既然所有人都不需要锦瑶了，那她也不想要他们了。